第32章第三十二章蛟相
说剑 by 衣带雪
2024-12-5 20:45
李忘情一路低着头,像个学徒一样,尽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起眼。
所幸其他炼器师也多少带了些童子门生来,都没怎么注意李忘情的存在。
众人被带到了一处白玉砌就的广场上,在其正中央靠北的方向,有一座高台,隐约有个女子背对他们高坐其上。
李忘情一抬头,便注意到那女子盘着繁复的高髻,一顶闪着珠宝光泽的三爪银蛟冠冕戴在头顶,流苏垂在肩侧,如同百朝辽疆那些国主一般。
毫无疑问,这便是御龙京的蛟相了。
「见过蛟相。」
众人是最后来的一批,不管有没有回应,对于一个成名近千年的大修士,还是应抱持礼节躬身一礼。
「银汉水炼制艰难。」一个威严的女声从高台上传下去。「还差三滴,请托诸位了。」
这一回,没有一个炼器师敢反驳。
连刚才那位一直在搞事的皇甫老者也安静下来,问旁侧的宫装女子道:「春剑侍,银汉水要从晴夜的星光里所炼,可是眼下乌云密布,哪里来的星光呢?」
被称作春剑侍的宫女道:「皇甫大师且等等。」
说话间,李忘情看见那位蛟相微微仰首,右手朝天一拂,同时轻吐一字:「散。」
霎时间,浓云密布的夜幕骤然云消雨散,露出了一轮洁白的明月。
而这似乎还满足不了蛟相的要求,她再轻声低语:「掩。」
言出法随,刚才驱散的乌云被凝聚起来,仅仅遮蔽了月光,随后漫天星河呈现在了众人眼前。
天悬星河,洒落人间。
「这就是第三步大修士,动辄能影响天象。」魏鹤容不免露出欣羡之色,「到了尊主那般境界,以仙神相称也不为过。」
世间常以砺锋开刃为第一步,切金碎玉为第二步,藏拙灭虚为第三步。
每两个境界便是一个台阶,个中差别不可谓不大。
炼器师们三三两两地进入广场,每个人都知晓银汉水的炼制难度,低声议论着。
「咱们这儿城里城外加起来五十多个炼器师呢,十连下去总有一个中的吧?」
「那要是沉了呢。」
「沉了就沉了,当算命占卜吉凶了,说明最近不宜操劳,就吃着空饷躺他三个月养一养身体。」
大多数人不抱希望,李忘情顺着人流跟着魏鹤容来到一片一丈见方的白玉方砖前。
「用真火炼制银汉水不得有外界干扰,此地是个阵法,开启后会有「观天井」出现在此,进入其中后,届时再由大能施法引来星光,后面的你就知道该如何做了。」
观天井,是专门用来炼制与天象有关之物的场所,因所耗甚巨,每次开启都需要大量灵石激活,寻常的宗门供养不起,也就只有御龙京和行云宗有。
「多谢前辈告知。」
李忘情最后再看了一眼远处高台上的那位蛟相,附身按在白玉方砖上,随着灵力注入,一圈圈散发着灵光的符文亮起,眨眼间,李忘情便落在了观天井的底部。
正上方的星光如流水一般从「井口」处落下,四周大多数的杂音也消失了。
「许久未炼了……」
李忘情盘腿刚坐下来,突然,上面的井口一黑,竟然被封住了。
「嗯?」
李忘情大为诧异,她没想到这里会有这样的变故,本能地就要抽剑时,她突然一怔,眼神开始迷茫起来。
似乎有一个缥缈的女声在她耳边低语。
「离开扫霞城时,今夜炼制银汉水之事一旦向他人提起,即刻忘却。」
这声音带着一股幽魅迷幻的意味,李忘情感到自己的天灵有一缕清流涌入,全身的经络被无形地梳洗了一遍,随后,一缕白雾缓缓地从她眉心浮现出来。
「光阴鮰。」
随着女声缓缓说出这个名称,白雾袅然形成一条指甲盖大的、雾气迷蒙的小鱼。
「收。」
这条小鱼正要被井壁所吸走的瞬间,一只修长的手不期然地将它虚虚拢住,小鱼就像进了茶碗一样,即便挣扎游动,也只能任其观赏。
「抢我的东西,不好。」
障月拢着这尾小鱼,放回到李忘情面前,小鱼慌张地从他指缝中蹿出,扭着尾巴回到了李忘情眉间。
李忘情猛地一回神,目光恢复了清明之后,马上警惕地站起来,没等她做出攻击性的试探,头顶上的井口却又开了。
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,宫女的声音从上面飘过:「星光已至最充沛之时,各位炼器师,可以开始炼制银汉水了。」
随着她说罢,四周都响起了真火燃起的声音。
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刚才的动静。
李忘情贴在井壁上,听了好一阵,她扭头问障月。
「我失神那会儿,你还清醒着?」
「对。」
「我身上缺东少西了吗?」
「比如说?」
「像被噶了腰子之类的……」
障月歪着头凝视了她片刻,星光落在他眉睫上,像是镀了一层薄淡的霜。
然后,他视线落到李忘情的腰上,伸出双手:「我不能肯定,让我捏一把——」
「去去去。」李忘情已经习以为常,熟练地躲了一轮,然后盘坐下来道,「我刚才听到一段声音,应该是这位蛟相同时传声给我们这些炼器师,然后……」
「她说,光阴鮰。」障月随意地靠坐下来,「你知道那是什么吗?」
光阴鮰。
该死地耳熟,但李忘情即便想得脑袋发痛也回忆不起来这到底是什么。
回忆未果,李忘情只得推测道:「「银汉水」只能在七日内起效,那估计像这样的布局也不是第一次了,否则她手里已经炼制成功的银汉水又是从何处来的?」
「你是想逃,还是想留?」
李忘情撑着下巴思索片刻,道:「留,记忆都抽走了,就没必要再伤人性命,留下来看看这大太子的丧仪究竟是怎么回事。」
「我呢?」
「你继续看着我。」
「保护你的腰子?」
「就当是吧。」李忘情从乾坤囊里掏了掏,拿出一块半凉的老婆饼,啃了一口递给他,「还挺酥,拿着一边吃一边玩儿去。」
然后她抹掉嘴边的酥皮碎屑,背过身,掌心一团红色的火光缓缓浮现,千丝万缕的焰丝开始与星光交融。
这是炼器师的天人感应,试图从星光里攫取那星汉的一滴泪。
说起来但凡有真火的修士都可以尝试,可难就难在,其原理像是撒出一张渔网,去捞一片海域里的一根针,对真火的操纵要求极高。
不过李忘情似乎对此很有经验,她手上的真火在开刃之后便涨至两指宽窄,焰心跳动间,她目光一定,开口道:
「炼气千万法,窅然有玄意。
琴棋刚中辟,斧钺柔中取。
玄黄三尺明,神素八丈虚。
水火造神器,阴阳定玄理。」
随着她所念炼器真言,真火一分二、二分四,逐渐化作千丝万缕,直至肉眼几乎不可见,进而织成一张网,撑在了她头顶上。
星光洒落,如同清晨凝结在蛛网上的露珠,细碎的光点绝大多数转瞬即逝,只有少数几丝顺着真火网缓缓凝结,直至李忘情再催一次真火,大约一刻钟后,那些星光逐渐向网中央聚拢,凝结,最后一滴半个指甲盖大小的「银汉水」落在了她指间。
它又半个指甲盖大小,如同冰晶一样,但只要注入灵力就会软化下来,可以包裹住鸡蛋大小的一块东西。
「手生了。」李忘情收在掌中,然后她发现自己开刃之后真火涨了三倍,思前想后,总觉得不能这么轻轻松松地出去,便第二次开始催动真火。
「你不是完成了吗?」
「我这么快出去,让别的炼器师面子往哪儿搁。」
主要还是因为外面有个鳞千古,李忘情不确定当时自己满面血污的容貌有没有被他记住,行事还是以低调为上。
况且,这里可是扫霞城,除行云宗外灵气最浓的地方,往后可能就再没有机会,让第三步修士降下这么浓郁的星光了。
作为半步器宗,第二次李忘情就轻松了许多,火焰在指间如纺锥一样来回穿梭,很快,第二滴银汉水便很快自星光里析出。
这第二滴银汉水,便是她的底气,先前在花云郡被她一碰就报废的燬铁块,其中蕴含的毁灭之力似乎并没有消失,李忘情隐约能捕捉到那么一丁点儿,只是无法驾驭而已。
这银汉水,就是拿来承载燬铁之力的最终后手。
「……出门在外,还是要靠手艺吃饭。」李忘情自己盘算了一下,她大概还得等到碎玉境的时候,才能成为真正的器宗。
「老婆饼。」障月在后面慢悠悠地问道,「你手艺这么好,为什么从前过得这么惨?」
李忘情本来是想装没听见的,但无奈这个问题问到她心坎上,只得道:「作为宗主的弟子,除剑器以外,这些手艺在他们看来都是旁门左道。」
「倘若是旁门左道,眼下的情形又当如何?」
「剑修并不倚仗这些五花八门的法宝,本命剑就是最强的法宝,多了分心,反而对修剑不利。」李忘情叹了口气,「何况炼器用的是真火,往往会伤及根基,肃法师和师姐就不许我做这些。」
「这就叫「担心」?」
「不错啊,你都学会什么叫「担心」了。」李忘情语调舒缓了一点,「像他们一样,虽然嘴上不饶人,但总是不自觉地为人着想,外人看不到,但我晓得他们是担心我。」
「你的脾性向来这么宽容吗?」障月问道,「哪怕被打伤、被驱逐,一点也不记恨?就没想过,像你之前杀的那个人一样……回以颜色?」
李忘情顿了顿,道:「不必激我,我不是没逞凶斗狠过……意气用事是有代价的。」
她言语里仿佛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戒惧。
「但是你凶我就毫不犹豫。」障月低语道,「可以告诉我缘由吗?」
「我哪有?」
「是因为我对你来说是特别的吗?」
李忘情手上的真火陡然跳动了一下,火网登时散落下来。
纷飞的火屑里,李忘情红着耳尖,带着半分恼意:「是啊,特别烦人,你给我吃的苦头我至死难忘。」
障月这回倒是没有再追问,他把手上圆圆的酥饼转了转,眸光低垂,看向那饼上被咬出的一个月牙豁口,慢慢地送到了唇边。
一样的位置,他落下了一个重叠的咬痕。
其实他没有告诉李忘情的是,他一直感受不到所谓的酸甜苦辣,但现在他似乎有了几分体味。
「不苦,是甜的。」
……
广场上,一道道阵法的亮光如蜂巢般布于地面,夜晚的星光如同流水般倾泻而下。
鳞千古缓缓走上高台,垂首一拜:「蛟相。」
这位御龙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修缓缓回头,她有着一双沧桑的眼眸,神态里带着几分倦意,随着她轻轻一动,脖颈围着的一串极宽的珊瑚镶金链也跟着发出好听的声响。
「今晚是最后一批元婴以下的炼器师了。」
「是。」鳞千古犹豫了,目光瞥向蛟相膝盖上放着的、一口彩瓷鱼盆。
看起来并不起眼,但当中雾气弥漫,好似有一尾尾小鱼在其中游荡。
他记得,此物是太上侯的重宝,如今托付给蛟相,足可见其信任。
「有一言,事关三日后的大殿下丧仪,老朽不知当讲不当讲。」鳞千古道。
「说。」
鳞千古犹豫了一片刻,试探着问道:「这些年尊主闭关不出,只有您觐见过,以至于外界一直有些荒谬的「传闻」。不知……丧仪上尊主在可能露面?」
蛟相眼底的倦意更重了一层:「比不得从前那些不成器的义子、传人们,大殿下和二殿下是尊主的亲子,他……必会到场,至于外面那些对尊主寿元的谣传,不必当真。」
鳞千古面色一缓:「那老朽便放心了,主要是此次到场还有行云宗那养狗的老东西,到我御龙京来耀武扬威,甚是叫人不快。」
提起肃法师司闻,蛟相倒是提起三分精神,嗤笑了一声:「听闻你在花云郡的火陨天灾里挨了他的奚落?」
「蛟相见笑。」
「不过他也只能欺负欺负你罢了,在御龙京,他翻不出什么水花。」蛟相说着,蓦地眉心微皱,只见高台下,广场内五十几道星光,有二十余道接连黯淡下来。
「能炼出银汉水的,大多在一个时辰上下,结丹期炼器师的真火只能撑半个时辰,毕竟是勉强了些。」鳞千古摇摇头。
蛟相没有多说,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,此时一只玄鸟飞落下来,叼着一片玉符。
她接下来一看玉符中的内容,便起身道:
「二殿下又想闯尊主的闭关之地,被赶出来了,本座去处理一下,此地交你主持。」
「是。」